大局已到了穷则变的阶段:虽未变出,确已穷极。
  在最近几个月中,南京的高级核心人物,在心理上已起了很大变化;这种变化是自国民党执政以来所未有的。这个变化就是:他们已经深切感觉大势之日非了。迫使他们心理上发生这种变化的原因是多种的:马歇尔的离华,共产党的不妥协,一般舆论对于政府的抨击,民心的涣散,经济的崩溃,军事上的没有把握。南京显已沦入暗淡与苦痛之中。
  在国民党的心目中,今日他们最大的敌人是共产党。然而他们很少反省:今日共产党势力之所以如此膨大,到底是谁培植出来的。我们可以一一分析。先说青年。青年本来纯洁,对于政治初无成见。只要政治清明,社会安定,一切上轨道,国家有前途,他们自然拥戴政府。但是政府种种表现,无不使人失望;这已是了不得的大危机。而还要花样百出,“帽子”乱飞,无异于火上加油,以致造成今日青年清一色的厌恶南京政权的局面。再说中年人。现政权的支持层原是城市市民、公教人员、知识分子、工商界人。现在这一批人,一股脑儿对南京政权没有好感:国民党的霸道作风使自由思想份子深痛恶绝;抗战以来对公教人员的刻薄待遇,使公教人员对现政权赤忱全失;政府官员的贪污作弊,种种刁难,使工商界人物怨气冲天;因财政金融失策以及内战不停而造成的物价暴涨,使城市市民怨声载道。今日全中国人民,对于现政权,可谓人人离心,个个厌恶。现政权中的人,恐怕也未尝不顿足叹息:为什么这些人都“左倾”了!假如不满政府就是“左倾”,那么老实说,在二十年来国民党这统治作风下,假如还不“左倾”,那这个人即使不是奴才,也是个大大的糊涂虫。就思想左倾而言,思想左倾和信奉共产主义本为两事;思想左倾不一定就是附和共产党。但在共产党与国民党政争之中,一切不满现政权的情绪,其无异间接增长共产党的声势,确为事实。共产党是有组织的,一般人是没有组织的,没有组织的人之渐渐被有组织的人吸去,已为事理之常,而当局还采行“逼上梁山”政策,遂使一部分人在感情上愈来愈和共产党接近。不论这些不满国民党的份子和共产党有无联系,或在感情上是否附和共产党,总之在国共的斗争中,凡此皆对国民党为大不利。然而是谁驱使大家不满国民党,反对国民党,痛恨国民党的?不是别人,就是国民党自己。今日国民党脑子里所想的是如何消灭共产党,然而他两只手所作的却无一不是在培植共产党,替共产党制造有利于共产党的形势。可是在这样一个极为明朗的大势之下,现政权当让不让,可和不和,应改不改,要做不做,还是迷信武力,图以武力解决一切。不幸得很,现在已经开始感觉武力解决不了一切!武力肃清不了病入膏肓的贪污风气,武力振作不了推拖鬼混的行政效率,武力挽救不了已如堤决的经济危机,武力收拾不回麻痹死去的人心,甚至武力也决定不了前线的战局。美国军火快用完了,日本军火也维持不了好久,自己制造则远水救不了近火。虽然大帅出巡,而未必有补于士气,因为将军们都吃的饱饱的,而士兵们已无意为少数人送命了。

  据我们观察,现政权业已失去挽回这个颓局的力量,最近且已失去挽回这个颓局的自信心。就政治说,从抗战末期起,政治上的主动攻势,迄在反对派一面,特别是中共一面,国民党始终处于招架的地位;直到国大开会前一两个月,国民党突然争取主动,但国大一开,局势大僵,最近渲染政府改组,闹了几个月也无甚成就。再说军事,军事之不可恃已如前述,而二月十七日蒋主席在中枢纪念周上论及临沂之战时说:“不管是共产党自行撤退或国军进攻,总之现已占领”,在过去蒋主席的演说中亦从无如此的语气。经济更是束手无策,上海的金价跳到九百六十万,南京还在指派人员,组会研究。出口补贴,令甫十日,即行取消。简直不怕痛,自己打自己的巴掌。最近又想抛售救济物资,现政权的穷形极相,实已暴露。在一个民主国家,一个由民选出来的政党,为了顾全本党的前途,搞不下时,早就漂漂亮亮的下台了,但在一个以武力争得政权的国家,一个执政党,即使在最无办法的时候,还是要挣扎维持其政权。挣扎是人情之常,就看如何挣扎。在正路上挣扎,成败另为一事,要亦不失为一种努力;若走错了路,则所有的挣扎,都成为了一种浪费和罪行。据我们的观察,现政权的挣扎,显然并未针对病源。举例言之,现政府目下努力的是改组政府。但我们不知照现政权最近两三月来努力改组政府的做法,这种改组,在政治上有何意义?还是想以此使国内人民一新耳目呢?还是为了对友邦一种表示呢?在我们看来,目前这种改组,无甚意义。第一,要改组政府无非要刷新政治,振奋人心。那就得大公无私,唯贤是用。被延揽的人总要德才孚望,能胜重任。可是现在政府所拉拢的是些什么人?这些人,有的是臭而不可闻也,有的根本在算盘子上没有地位。
  拉这些人入府,不足为国民党之肋,反足为国民党之累;不足以见国民党开放政权之诚,反足以见国民党开放政权之伪。这是就改组论改组。第二,要是改组政府获得成功,是有条件,即必须同时改革政治作风。而在我们看来,改革政治,远较改组政府为重要。一般人民所期待的不是随便换几个部长,添几个委员,而是改革政治的根本作风。老实说,单替国民党设想,国民党果有决心打开当前的局面,振奋人心,则改组政府,不必向党外拉那些不相干凑凑数的人,国民党里面未尝没有优秀开明的自由进步份子。给他们权力,给他们机会,接受他们的观点,接受他们的作风,全国耳目,也会一新。今日国人,深受“训政”之赐,政治的经验与政治的认识,确已不如中山先生制订建国大纲时所认识的那样的简单幼稚了,他们所要求的不再是政府表面上的改变而是政治本质上的改变;何者为假改革,何者为真改革,他们洞若观火,一目了然。但是事实上国民党有无此种远见,有无此种胸怀,有无此种决心,我们简直怀疑。就说最近上海发生的劝工大楼血案,还不是一套老办法?工商界人平时对于民主运动,本来不甚关心,处于旁观地位,可是给这一打,又平空替政府增加了许多反对派,这是目光如豆,愚不可及。一方面通令保障人权,一方面在北平大举逮捕。我们别的不说,就说蒋主席所提的四项诺言,若能兑现,人心亦可渐渐拉回来。诚则灵,只要国民党有诚意,有决心,民心未尝不可收拾。传说当局对于目前形势,非常明白,忧虑焦愁,倍于常人。二十年的时间不算短,病得太深,走得太远,要拉回来,须费大气力,我们怀疑现政权的人物有没有这大气力。

  共产党是要获取政权的。一个政党当然要努力获取政权;争政权是一个政党的常情,政党不想争取政权才是天下大荒唐。共产党的坚主组织联合政府,只是他们的一个步骤,并非远远满足于这个联合的方式。能用政治谈判的方式,插入政权阶层,企图后举,自然最好;否则只好硬硬头皮用武力来夺取。我们在原则上是反对一个政党蓄养军队,以武力来夺取政权的;为中国的元气设想,我们也不希望共产党采取武,力革命的方式。但这是就理论而言。就事论事,共产党的不肯放下枪杆,也未尝不能使人同情,因为在国民党这种政治作风下,没有枪,简直没有发言权,甚至没有生存的保障。所以国民党主张先军队国家化,然后政治民主化。共产党则主张先政治民主化,然后军队国家化,个人的出发点都是由于双方的猜疑,而双方猜疑的根据则为过去种种事实。在政协阶段,共产党表示愿意还军与国,但须得到保障,这就是所以中共和民盟要联合在国府会议中取得否决权的背景。后来这个计划并未实现,就是实现了,共产党到底放不放心交出军队,还是一个大疑问。
  计划中的联合政府,至今未能实现。实在说,即使联合政府成立了,参加各方面如何合作,如何发挥有效能的政治力量,还是一个问题。不过我们相当赞成成立这样一个联合政府。我们希望在这个联合政府里,发生一种政策上的制衡作用。在这个提议的联合政府中,共产党虽只是一个少数派,容能 check,未必能 balance。但因为共产党是一个组织极强的党,是一个有整套不同于其他政党的政治计划与政治作风的党,所以在政治做法上,在这个联合政府中,或能发生一种领导作用。现在人民是在太穷太苦,政府应当推行大规模的社会改革,借以改善今日一般穷苦人民的生活情形,今日的国民党成了维护既得利益阶级的机构,要希望他能顾到一般底层人民的生活,不啻缘木求鱼。我们希望共产党参加联合政府后,能在这方面有所作为。一切社会主义的政策,其目的都在为广大的穷苦人民造福,国民党为了要争人心,虽非所愿,亦难固拒。共产党最可怕的一点就是统制思想。但共产党既以争“民主”为号召,加入联合政府后,必不致倾向统制,国共双方且均欲尽量提倡“民主”,以博民情。今日中国一般人所追求的就是社会主义和民主政治(包括意志自由),这两样东西在国共两党为主的联合政府中或能勉可得之。我们我们期望这个联合政府者正在此。
  在过去的一年多的和谈中,共产党一直把持攻势地位。他们一再要求和平。国共双方对于“和平”究竟有无诚意?有人认为国民党是有诚意的,有人认为共产党是有诚意的。我们认为国共双方根本就无所谓诚意不诚意。我认为只要“顾到自己,也顾到对方,更顾到国家”,这才是“诚意”,专门替自己打算,都是为私,绝不足以语“诚”。即以“和平”而论,以前共产党的“无条件停战”和最近国民党的“就地停战”有什么不同?最妙的是双方的主张停战,据说都是为了人民。既然共产党的“无条件停战”和国民党的“就地停战”没有什么不同,则为什么共产党要求“无条件停战”时,国民党不接受,国民党要求“就地停战”时,共产党不接受?原来停战于张三有利时,张三即要求停战;停战于李四有利时,李四即要求停战。一切都是为了自己,老百姓只是他们的幌子。现在我们看得很明白,共产党对于“和平”是越来越不发生兴趣了!要和平,从前是“无条件”的,现在是有条件的了;或者从前的条件低,现在的条件就高了;从前共产党反对美国调解,主张美苏英根据莫斯科三国宣言共同调解,可是现在,共产党宣言反对任何外国的调解了。在过去和谈一年中,在共产党自身看来,他们也是失望又失望,苦痛又苦痛的。但周恩来返延安后提出的和谈两前提,他们又何尝不知道共事之甚少可能。既无可能而仍提出,也是有意使马歇尔和南京方面难过而已。共产党是现实的,所提和谈的前提,在我们看来,也只是一种幌子。即以国大及国大通过的宪法而论,周恩来既然同意由沪去京,至少表示共产党有一种“有条件的”参加国大的可能。假如共产党参加国大,通过的宪法其内容容有变更,但共产党之不参加国大,并非为了宪章,而是为了宪章以外的其他条件没有讲好。要是讲好了,还不是一样可以参加国大?而且去冬国大之所以开得成,也是因为政协承认了那批旧代表的原故。要知这批旧代表,本无承认之理,但绝无承认之理者,政协那些代表们也居然承认了--只要自己的党得到利益,牺牲人民亦竟不顾!去冬国大之能开得成,至少与政协的承认这批旧代表有关;而关于这点,共产党也是有同负其责的。老实说,宪法不宪法,共产党并无太大的兴趣,共产党也真正的兴趣,还是在军队和地盘两者之上。就军队论,他们显然不愿再接受过去整军协议中所规定的国共军队的比例了。就地盘论,他们有他们的价钱。他们在过去至少希望得到四个地方,这四个地方要具有三个条件:第一,要能自给自足。第二,要交通工具便利。第三,要四地能连为一气。不具备这三个条件的地点,他们不要。那四个地方,他们不说,但是照上开三个条件,似乎是指由山东、河北、山西、陕西四省。然而要南京给他们这四个省,在南京看来,这不啻要南京的命了。

  共产党是一个组织严密的党。多年以来,我们一直住在国民党统治区域内,对于共产党的内情,我们自承所知不多,我们暂时只能根据常识来说。近几年来,外间对于中共在延安边区一代的作风,颇有好评。共产党在这样一种艰难的环境内,能站得住,亦自有他们所以站得住的道理。一个政党当他在艰苦奋斗的时候,总有一股生气和生命的力量的。不过上年他们在苏北一带的作风,却大失所望。苏北的作风,究竟是中共的政策改变了呢?还是苏北一带的作风非出自延安的命令而是下级干部干出来的呢?我们不能了解。但是中共必须认识,中共共产党是中共的共产党。他的党员是中国人,他所企图起而统治的一个国家是中国。中国有中国的民性,中国有中国的传统。完全不顾他们所属于的这一个国家的民性传统,必将减少他们成功的希望而拉长他们离开成功的距离。社会主义是一个极其广泛笼统的名词,就经济生活方面言之,共产主义只是社会主义的一种,其间只是一个程度上的问题而已。就实行社会主义而言,今日中国一般人民,特别是知识份子,并不反对,毋宁说是很期望的。今日一般知识份子,在共产党心目下,他们都是“小资产阶级”,但是实际上,今日中国的知识阶级,除了极少数一些人外,大都已沦为“无产阶级” 了。这是国民党的恩赐!知识阶级的领导重心仍然在一般教育界文化界中,然而今日中国的教育界文化界中人物,哪一个不是已经到了虽然尚未饿死而早已不能吃饱的局面!而且知识阶级,大都有理想,有理性的。除了少数自私份子外,哪一个不承认贫富的悬殊是一种不合理的现象?所以共产党在经济生活方面的原则,并不可怕。一般人怕的是他在政治生活方面的做法。坦白言之,今日共产党大唱其“民主”,无非要鼓励大家起来反对国民党的“党主”,但就共产党的真精神言,共产党所主张的也是“党主”而决非“民主”。要知提倡民主政治有一个根本的前提,而且这个前提一点折扣都打不得,就是必须承认人民的意志自由(即思想自由);唯有人人得到了意志上的自由,才能自由表达其意志,才能真正贯彻民主的精神。假如只有相信共产主义的人才有言论自由,那还谈什么思想自由言论自由?同时,要实行民主政治,必得有一种公道的精神。所谓公道的精神,一是好的说他好,不好的说他不好,二是我固然可以相信我所相信的,但我也尊重你可以相信你所相信的。就前一点论,譬如说我们这批自由份子,不讳言,都是受英美传统的自由思想影响的,但我们一样批评英美,抨击英美。同时,苏联或延安有好的地方,我们一样称颂他们的好处。但是我们从来没有听见共产党批评斯大林或苏联,从来没有看到左派的报纸批评毛泽东或延安。难道斯大林和毛泽东都圣中之圣,竟无可以评论的地方?就后一点来说,我们虽非共产党员,但一样尊重共产党的党员,只要他确是信奉他所相信的主义,忠于他的党,忠于他的理想,忠于他的工作,忠于他的事业,我们都在心底里对他尊敬。但是共产党的对人,只有“敌”“我”,跟他们跑的,他们可以承纳,不跟他们跑的,他们一律敌视。一切都以实际利害为出发,不存在任何人情与友谊。要捧一个人,集体地捧他起来,要攻击一个人,集体地把他打下去。公平的反面就是极端,共产党的极端作风,实在大大的限制了他获得同情的范围,亦即减少他获得成功的速度;梁漱溟先生的摆脱现实政治和张君励先生的脱离民盟,也多少与共产党这种极端作风有关。老实说,我们现在争取自由,在国民党统治下,这个“自由”还是一个“多”“少”的问题,假如共产党执政了,这个“自由”就变成了一个“有”“无”的问题了。前年一个工党一方面推行社会主义的政策,但同时承认人民的意志自由。假如共产党能在政治生活方面,修正其政策,放宽其尺度,则将更能增加他们获得成功的希望。我们对于共产党,私人方面无恩无怨,我这一番意见,我并不认为仅仅是一种消极性的批评,毋宁说是一种积极性的建议。

  现在再来观察国共以外的自由思想分子。“自由思想分子”这个名词,本来是很笼统的。若从“思想”的角度来说,则中国绝大部分飞知识分子都可以说是自由思想份子。若以政党为别,则不仅国民党中很有一些开明进步的自由思想分子,就是在共产党中,恐怕也有这种份子。马歇尔的声明中曾抨击过共产党里的极端份子。按照逻辑来说,根据马歇尔的声明,则共产党中也是有温和的自由分子的。据我们所知,恐是有的,问题是数量的多少,以及在那种严密的当即下能否自由表示其意志而已。本文是一篇论述政治形势的文字,所以我们再次讨论“自由思想分子”,大体上是指国共两党以外的自由分子而言。在中国,散布于国共以外的自由思想分子,为数极多,不过他们较为散漫,甚少严密的组织。期中组织较大的就是民盟。我们现在先就民盟作一个大概的论述。我们可以拿两句话来批评民盟,即“先天不足,后天失调”。民盟是一个很勉强集合而成的政团,民盟里的人物,各有各的教育背景,各有各的政治看法,各有各的历史环境,他们只是在一个相同的情绪下集合起来的,就是“反对国民党”,这是他们唯一联系的心理中心。民盟到底是一种政党的做法,还是一种运动的做法呢?就过去情形观之,似属于后者而非属于前者。民盟的历史已有数年,而其出头则为千年的政协时期。不过在过去,一般人似乎有一种印象,即政府来借重他们时,有了“民盟”,不来借重他们时,就没有“民盟” 了,所以有“和谈”,民盟就大大热闹,没有“和谈”,民盟就冷冷清清的无事可做;这情形至少在过去式如此。照近来的趋势看,他们似乎已企图改向政党的做法一途发展。中国社会上的封建味道本来还很重,民盟的领导人人物还大都是前一代的辈。我们将民盟的领导人物分析一下,就可以知道这个政团是非常弱的。我们不能不承认:像张表方(张澜)、沈衡山(钧儒)等几位老先生,实在都是过去的人物了。民盟领导人物中实际政治经验最丰富飞当推黄任之(炎培)先生,但是我们不能不说,黄先生也是过去的人物了。张君励先生(现已脱离民盟)在政治生活方面,他是一个宪政学者,一个最好的政论家,然而他只是一个论政的人物,而不是一个从政的人物,他之多只宜于任国会议员,而不宜于掌行政责任。张东荪先生也不适于从事实际的政治生活,他是一个哲学家,一个思想家,他在政治方面最能贡献的还是思想及言论方面。若以现代的标准言之,严格说来,在今日民盟的领导人物中,适宜于实际政治生活者,恐怕只有罗努生(隆基)先生一人。罗氏中文英文都好,口才文笔都来,有煽动力,有活动力,而且对于政治生活真正有兴趣。可惜罗氏的最大弱点是德不济才。从各方面分析,民盟实是一个貌合神离的团体,而所以能勉强集合起来,完全是由于实际的政治环境逼成的。但单靠对国民党的一种不满情绪来维系一个政团,这显然是一种极其脆弱的结合。照我个人的观察,民盟诸君子,可以共患难,不一定能共富贵。这句话或许说的太率直,我们将来再看吧。
  至于现在一般人都说民盟太左,成为了共产党的尾巴,关于这种批评,我认为无甚价值。凡是进步的政治集团,当然是比较左的;世界大势如此。成为了共产党的尾巴一点,纯然是恶意的侮蔑。要知实际政治不能完全摆脱权术,从战略上说,民盟和共产党互为呼应,实为必然,两者的目的都要削弱国民党,在这个前提下,两者当然要并行联系的。假如一定要说如此就是民盟被共产党利用,则我们也未尝不可说,民盟也利用了共产党。故此事不足奇,亦不足为民盟之病。只要国民党一日保持其政权上的优势,民盟与中共可能继续维持其联系的步调。但是一旦国民党在政权上已不占优势时,在那个时候,中共与民盟恐将分途而未必能互相呼应了。

  在今日中共的自由分子一方面,除了民盟,民社党这些组织外,就是散布在各大学及文化界的自由思想分子了。这批自由思想分子,数量很大,质亦不弱,但是很散漫,从无足以重视的组织。这批人拥有的力量:只是一种道德权威的力量,而非政治权力的力量;只是一种限于思想影响和言论影响的力量,而非一种政治行动的力量。马歇尔在中国时,曾竭力鼓励这一批真正自由思想分子组织起来;无论马歇尔如何了解中国的政治情形,马歇尔到头还是一个美国人,一个美国头脑,所以他还是隔一层的。自由思想分子不易形成一个坚强的组织有各种原因:一、过去自由思想份子飞彼此相通是道义的而非利害的。自由思想分子的仓储式背脊骨硬,交情可以拉得长,其短处为胸度狭窄,个人主义。中国有句话:“文人相轻,自古已然”;自由思想分子的重心人物大都是文人,即使今日这一批自由思想分子都受过现代文化的洗礼,但那个“相轻”的老根性,尚未完全洗脱。譬如这次民社党和民盟的脱辐,政治上的看法固为主要的原因,人事上的摩擦恐怕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。从事政治,必须有政治家的修养。第一要看得远,认得清;大的要争,小的就不该争。第二要有气量,唯气量大,才能放弃自己的成见,抑平自己的感情,牺牲自己的利益,如此才能顾全大局,争取目的,团结合作,开创前途。政治活动不能没有领导人物,但是因为“相轻”及“自傲”在中作祟,所以在自由思想分子中很难产生领导人物;政治活动是必须有组织和纪律的,但是因为自由思想分子的相通大都是道义的,所以很不容易发挥组织的力量。这些事自由分子根本上的弱点。二、今日中国极其需要自由分子的抬头,但事实上自由分子的抬头非常困难,这与国民党二十年来的统制有关。国民党二十年的统制对于自由思想分子的抬头的限制,是三方面的。1.政治方面的限制。这点大概大家都明白,不必再解释。人身自由是一切自由的基本保障,人身自由没有保障,其他自由自然都谈不到。2.经济方面的限制。政治活动必须有充裕的时间和财力,八年抗战,把教育界文化界人士弄得个个生活不安,精神和智慧完全消耗在柴米油盐这些琐事上,以致大大削弱他们在政治方面所能发挥的积极力量。3.在思想散布方面的限制。二十年来党化教育的结果,使青年都未能得到合理的教育。党化教育的目的原是要大家信奉三民主义,做国民党的孝子顺孙,不了国民党不争气,越搞越不像样·,弄到青年大都厌恶国民党。厌恶国民党不要紧,党化教育给青年的并不是一种理性教育,青年在理性方面未能得到应有的教化,于是感情的部分因不满现实而日益泛滥。自由思想是重理性的;必须在理性上有修养,始能接受自由主义的熏陶。情感泛滥的结果是趋于极点,不是极点的右就是极点的左。但现实环境逼得青年左,于是青年越来越不易保持其冷静的头脑而对各事做沉着的思想。在国民党,可谓自食其果,而在自由主义的传播上,也同受一害。同时,党化教育的做法是收罗奴才,放任浪才,杀害人才。我称那些只知享乐百事不管的青年为浪才,浪才越多,对于自由主义的传播也是一种限制。自由主义是最讲是非的,那些浪才什么都不管,那还管什么是非呢?
  自由思想分子虽然受着上述种种限制,而客观的说,这批力量目前正在日益滋长之中。但我们还不能将这种力量的滋长归于他们的努力,而实际由于时代的使然。若从道德及思想的角度看,则今天能动摇国民党政权的不是共产党而是这一批自由思想分子,因为大家怕共产党,怕他们那一套杀人放火的暴雪;无论这种畏惧是不是出于一种误会,总之大家在畏惧共产党。反过来说,今天能抗拒共产党的,也不是国民党,而是这批自由思想分子。国民党的腐化已是众目昭彰,有口皆碑,无论三民主义这块招牌如何,总之人民对于国民党已难维持希望的信心。在这种两趋极端之下,只要自由份子出来领导,可以获得一个中庸的稳定,获得广大人民的衷心附和。我们说过,今日中国这批自由分子是很散漫的,他们的力量都是源于道德的。凡是道德的力量,常常是无形的,看不见,抓不着,但其所发生的力量,即深入而能垂久。这股力量在社会上有根,在人心里有根。不过若从目前中国的政治局面看,这种仅仅限于道德方面的力量显然失之消极。今日绝大多数的人,既不希望国,也未必欢迎共。绝大多数的人都希望国共之外能产生一种新的力量,以稳定中国的政局。这个要求是时代逼出来的。我们认为中国在最近的几年之内,一般情景还是很黯淡的;说的远一点,大概我们这一代也已注定了是一个“牺牲自己,为后代造福”的时代。然而我们可以牺牲自己,而不可以不为后代造福。今日中国这批自由思想分子,大都在苦闷地忧虑着国家的前途,但他们实在不该止于消极的焦愁忧虑。自由思想分子可以起来,应该起来;这不是他们高兴不高兴,愿意不愿意的问题,而是他们的一个历史上的责任问题。

原载《观察》第2卷第2期,1947,3月8日

最后修改:2020 年 03 月 08 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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